展 示 政 治 : 一个新的媒介分析视角
李世敏 吴理财
内容提要 伴随着世界从 “公共领域向公共舞台的转变”,展示行为和展示现象已经 渗透到日常生活的各个领域,并且与政治发生了密切联系, “展示政治” 从而凸显出 来,并日益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然而,国内对展示政治的学术研究还十分滞后,而国外基本是在展览的意义上解读展示政治。展示的内涵和外延远远超过了展览,因此展示政治的相应研究应该得到进一步扩展和延伸。展示政治,是从展示的视角对政治的一种新的研究方法或者研究方 向。从展示的维度考察,展示政治具有多样面孔, 它既可以寄身在公共空间、公开仪式之中,也可以化身在公共文本和视觉符号等媒介之中; 从政治的维度分析,展示政治具有多重内涵,它可以蕴含权力的再生产、政府形象的塑造、政治合法性的建构以及权利话语的彰显等。展示政治是一种高超的政治技巧,不仅涉及多种展示主体和展示对象的变量,还受到 “编码” 与 “解码” 理论的 影响,同时还会根据所处媒介环境进行灵活地调整。在中国的当下政治社会背景下, 走出西方 “展览政治” 的狭窄研究领域,展示政治在中国的本土化研究中将具有广阔 的研究领域和巨大的研究潜力。
关键词 展示政治 展览政治 公共空间 视觉符号 权力 权利 合法性
英国社会学家约翰•厄里 ( John Urry) 观察到整个世界正在发生 “从公共领域 到公共舞台的转变”。通过大众媒体的传播,通过主办世界杯、世博会等大型活动, 各地政府和公共机构都在推广他们的形象,贝拉•迪克斯 ( Bella Dicks)认为 “当 今的全球文化都开始重视自我宣传”。[1]毫不夸张地说,我们生活在一个被展示包围的社会之中。这种展示不再局限于博物馆、展览馆等专门的展览渠道,而是渗透和融入到日常生活的各个场合和瞬间。在公共空间、公开仪式、公共文本和视觉符号等各种公共行为之中,展示随处可见,并且不可避免地渗透到政治领域。展示与政治的亲密 “互嵌”,就形成了 “展示政 治”。
一、从 “展览政治” 到展示政治
一般认为,“展示” 具有清楚地摆出或明显地表现出来的意思。[2]展示 ( display) 的概念是对展览概念的扩展和延伸,在学术研究中,展示政治也基本上是从展览政治中延伸出来的。既有的展示政治研究也因此而具有一定的局限性,有待从政治生活本身进行丰富和发展。
( 一) 国外对展示政治的研究
国外目前对展示政治 ( politics of display) 的 研 究,主要集中在文化研究领域, 侧重于从展览 ( exhibit) 的角度进行一种历时性的研究。其基本研究范式就是选择 一种展览对象,然后通过对这个展览对象变迁的考察,从而探讨其中蕴含的政治意涵及其转换。以下就从几个主要侧面对此进行一个简要梳理:
从展示载体上而言,国外从博物馆的展示入手进行政治解读的最多。英国伯明翰学派文化研究之父斯图尔特•霍尔 ( Stuart Hall) 在对博物馆的分析中引入了 “展 览政治” 的概念,他从解释福柯 ( Michel Foucault) 的知识与权力框架入手,对博物馆与文化建构、殖民地景观几个层面展开文化政治分析,认为博物馆占有和展出物品具有特定的政治目的和考量,展览的政治旨在让特定的文化被看见。[3]其他学者在对博物馆的分析中虽然也使用展示政治的概念,但是在具体的论述中也交叉使用 “展览” 这个词汇。莎朗•麦克唐纳 ( Sharon Macdonald) 认为,所谓展览就是 “对眼睛说” ( speak to eyes) 。他将博物馆视为一个公共展示平台和展示媒介,而在这个看似与政治并无直接关系的社会展示之中,却嵌入了权力分配,涉及到有权者的展示 “编码”。[4]国际博览会也是一个重要的展示政治研究对象,它关涉国家、民族与世界的展示 ( nation on display) 。佩内洛普•哈维 ( Penelope Harvey) 认为,大国都试图在激 烈的国际竞争中一展自己的实力,因此在国际博览会中,明显的竞争导致各国不同 的展示风格。[5]杰弗里•奥尔巴赫 ( Jeffrey Auerbach) 在 《1851 年的万国博览会: 一个民族的展示》 中认为: “万国博览会嵌入了多重意义和多重身份,唯有将它重新嵌入它出现的历史语境,才能够揭示这些意义和身份。”[6]提莫斯•米切尔《殖民化埃 及》 一书中,描述了巴黎世界展览会上的埃及展,由此提出了一个 “展示的世界” 概念。并接着解释 “展览自然不是世界,它只是世界的一个表征”。展示的过程是一 种使表征显得比行动更真实的社会 “定格化” ( enframing) 机制。[7]
展示政治还包括围 绕 着 公 共 展 示 对 象 ( 主要是公共艺术 ) 所引 发 的 “文 化 战 争” ( culture war) 。米歇尔•H. 鲍嘉 ( Michele H. Bogart) 描述了曼哈顿的一个被称 为 “市民美德” 的城市雕塑,由于雕塑的男主人公像使得很多妇女认为她们的性别 被贬低了 ( demean to their sex) ,从而引发了一系列争论。[8]这种展示政治观点旨在将由公共展示物 ( 或者行为) 所引发的公民、学者与政府之间的争议纳入政治领域, 而在西方这种政治具有明显的文化政治和后现代政治的意味。
展示政治不仅 有 政府组织主导的, 还有民间自发进行 的。肯 • 阿 诺 德 ( Ken
Arnold) 认为,展览政治是一个说服的过程 ( process of persuasion) ,展 览 体 现 了 有 关机构和组织的观点,他们通过展览来传播他们的声音,表达他们的政治立场。他
描述了一个医学研究所进行的一个医学史中所呈现的生育展览,其中的展览内容包括一些具有西方文化政治色彩的标语,比 如 “女 人: 你的身体是属于你自己的 ” ( Women: your body belongs to you) 等女权主义话语展示,从 而 引 发了社会激烈的 争议。[9]
展示不仅仅是反映社会历史运动的镜像,同时它也能动性地形构了历史过程。不同的展示策略,可以让艺术史进行叙事重构。比如德国就通过艺术展示的方式来潜移默化地进行规训教育,并且发现这是一个有效的传播国家理念的公众媒介。[10]甚至可以说,现代民族国家意识在相当程度上是由 “展示政治” 建构出来的。
( 二) 国内对展示政治的研究
目前,我国大陆地区对展示的研究主要还在展示设计领域,从艺术的角度对展
示进行研究,尚没有学者直接提出或者引用 “展示政治” 的字眼。不过,在我国台湾地区,王志弘及其研究团队在对文化治理的研究时注意到了 “展示政治”。王志弘对展示政治的界定如下: “目前学界开始从 ‘展示政治’ ( politics of exhibition) 的角 度来讨论相关议题,亦即任何的展览都是在镶嵌于特定社会历史脉络的制度结构中, 根据或明言、或隐晦的价值立场,以特殊再现方式 ( 主题和展品的挑选、展场布置和运动安排、文选看板设计,以及引领观看的方式) 呈现出来的,是个会引发各种冲突的文化治理场域。”[11]从中英文的翻译中可见,与西方学者一样,王志弘也主要是从展览的角度理解展示政治。
另外,从研究对象上来观察,王志弘及其团队也确实是从展览的意义对展示政
治进行论述。比如李秉林与王志弘的文章《十三行遗址保存运动与博物馆化———保存的政治与展示的经济》中,专门辟了一小段对 “展示的政治” 进行描述,而叙述 的内容主要是通过一个展示室来再现历史的争议,通过展示室内一些图片和视频来还原当时十三行遗址抢救发掘过程中的政治参与过程。另外,郭芷余与王志弘的论文 《都市结构化下的高雄火车站与愿景馆———情感政治、再现体制与生存实践》中 再次提到了愿景馆的 “展示政治”。作者对其的理解是,高雄火车站搬迁后重生为高 雄愿景馆,并 “以特殊的再现体制和展示策略,投射出地方政权的历史计划”。[12]
( 三) 从展览政治到展示政治
综上所述,无论是西方的研究,还是我国台湾地区的研究,基本上是从艺文展
览方面对展示政治进行探讨,研究的视域较为狭窄。然而,正如前文所述,展示是对展览的延伸,展示比展览具有更加广泛的使用范围。此外,就政治而言,随着微观政治的转向,政治日益向日常生活渗透,它也不可能仅仅局限在博物馆这类具有
浓重展览色彩的展示载体和形式上,而是会扩散到各种展示的场域。因此,本文对展示政治的探讨就是在延伸展览的意义上进行的,它是从展示的视角对政治的研究。既观察政治中展示的一面,也讨论展示背后的政治意涵。
二、载体: 展示政治的多样面孔
在艺术层面的展示中,空间、色彩等都可以成为展示设计素材,那么,在展示政治领域,展示又是通过哪些途径进行装饰和包装的呢? 答案是具有标志性的媒介、 能够引人注目的公共载体。展示政治正是通过公共空间、公共文本、公共仪式、视觉符号等媒介进行 “变身”,又通过这些媒介的表征来传达其政治意义。
( 一) 公共空间中的展示政治
展示的空间广阔的,贝拉•迪克斯在 《被展示的文化: 当代 “可参观性” 的 生产》 中指出,展示不再局限于美术馆、博物馆或其他专用展览渠道,当下的展示占据了各类可参观的物质环境,很多场所本身已经成为一种吸引游客的展览。通过在建筑、艺术、设计、风景等各种空间中进行投资和开发设计,它们变成了 “可读 的” 和 “可参观的”。[13]法国哲学家居伊•德波 ( Guy Debord) 大胆地宣布了 “景观社会” ( la société duspectacle) 的到来,他认为当下人们生活在一个被景观包围的世界之中。在景观社会中,视觉具有优先性和至上性,人们的主要注意力被吸引到景观的观看之中。尽管德波眼中的景观并非仅仅指地理学或者文化地理学意义上的景观,但是从中仍可见这种空间景观带给现代人们的冲击力。
展示追求的就是吸引眼球,具有强烈的感官冲击力,空间被打造成景观无疑就
成了一个绝好的展示载体。需要指出的是,这里的空间不是牛顿所代表的古典空间理论中的空间。古典空间理论认为,空间是一种物理存在,它不受人们感知的影响,而是像一个容器 ( container) 一 样,其结构是固定不变的,这种固定的结构赋予了 万物以空间特征。笔者所指的空间是与社会紧密相连的,尽管它仍然具备物质属性,不是抽象意义上的空间,但是它与生活于其中的社会关系密切相关。正如法国哲学
家列斐伏尔 ( Henri Lefebvre) 《空间的生产》 中所指出的,空间除了具备物质属性 之外,它还具有精神属性,包括国家、社会以及日常生活,还有经济、政治等意义。空间与社会文化相连,呈现出连贯和 “可读” 的一组象征和信息,成为会说话的环 境 ( talking environment) 。[14]传统观点认为,空间或者建筑环境仅仅只是个人和社会行为的背景而已,它仍然只是一个 “物质” 的存在,比尔•希利尔 ( Bill Hillier) 却认为,我们不应该这么看待空间,恰恰相反,它本身也是一种社会行为。如果我们 不了解空间的 “社会逻辑”,就无法真正去理解它。[15]
空间与政治相连,可以变成一种政治的化身,可以作为一种政治叙事方法,也
可以成为一种政治象征符号,甚至成为一个政治修辞。比如,议会大厦就是一座颇具象征意义的建筑 ( 参见图 1) ,同时由于其显著的地位和标志性的建筑风格,又是 一种天然的展示性建筑。在这种展示性的公共空间中,议事厅、休息室等空间的格局和设置风格都可能透露出 “增强或者抑制民主的交汇”。[16]
空间不同的大小和方位的展示中都透露着丰富的政治内涵。比如,在中国古代,
皇帝宫殿的高度有明确的限定,地方长官的官邸不能超过皇帝宫殿的高度。另外, 在社会活动中空间的分配和格局同样可以展示出不同的权力地位,例如,在常见的正式的政府会议中,党政一把手都会被安排在主席台的最中间位置,因为 “中 心”意味着核心,是一种权力的领导象征。
( 二) 公开仪式中的展示政治
仪式通过一套庄严肃穆的程序以及各种符号的装点,在经过一番公开的、集体的大型活动之后,以群情振奋的 “狂欢” 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公开的仪式的这些显著展示特性,使其成为了一个重要的展示政治载体。
政治通过仪式的方式进行公开展示,古今中外早已有之。福柯对刑罚的研究中就指出了公开处决这种仪式性惩罚,以及其中所展示的政治。“我们不能把公开处决仅仅理解为一种司法仪式。它也是一种政治仪式。即使是在小案件中,它也是属于展示权力的仪式”。[17]除此 之 外,各国公开的检阅无疑也是一个重要而普遍 的 政 治仪式。
通过举行仪式,群体可以周期性地更新其自身的和统一体的情感,因此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和特点的历史节点,政治也会通过一些纪念性仪式进行展示。婚丧嫁娶是普通百姓生活中的基本仪式,一般情况下与政治并无直接的明显关联,但是在特殊的社会情景和背景之下,则也可能成为一种政治展示。比如文革期间的结婚仪式就充满了政治色彩。据亲历者回忆,在文革期间的婚礼仪式上,新郎新娘要一起唱 《东方红》 或者 《大海航行靠舵手》 这两首赞颂毛泽东思想的歌曲, 接着还要背诵一段毛主席的 “最高指示”,然后向毛主席像鞠躬行礼,[18]毛主席的个 人权威无形地嵌入在这种仪式之中。
( 三) 公共文本中的展示政治
不同于景观式的建筑,文本自身由于其平面和无声的特性,它的展示色彩相对有限。但是文本又蕴含了丰富的信息,它是我们日常接触中不可或缺的传播途径,而它自身可以 “借外力”,比如媒体宣传等各种途径,使自己公之于众,出现在大众面前,这个时候它摇身一变,也给自己打上了展示的色彩。
在文本 层 面, 最具展示色彩的无疑就是公共政策 了。 雷 蒙 德 • 威 廉 斯 ( Raymond Williams) 在论述文化政策 时, 将文化政策分为 “政 策 本 身 ” 和 “政 策展示” 两个部分,其中作为 “展示的文化政策 ” 的总体目的是美化占主导地位的 社会等级, “放 大 国 家 形 象 ”。[19] 在 民 主 化 时 代, 任何政府无不希望展示自己的 “服务型政府” 形象,因此,各种政策中经常会出现各种有关服务的表达字眼。文 本除了表现在公共政策之中进行直接展 示 之 外, 还可以在权力的诗篇之中隐喻地 进行展示。
如果用 剧场理论进行分析, 那么一般我们看到的是政策文 本 展 示 的 “台 前 ” ( 即已经呈现在公众面前的公开政策) ,那么,在政策文本展示的 “幕后” 它又是如 何进行 “编码” 的呢? 这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一种 “文字游戏”,是一种相当复杂 的,蕴含了丰富政治智慧的文字加工和雕琢。早在西方古希腊时期,人们就认识到了文字在政治运用中的重要性,以至于把它抬高到一门技艺,上升为 “修辞学” 的 高度。政治修辞是一门重要的学问,它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不仅仅是一种表面上的语言修饰技艺,它还是一种兼具说服的思想和观念。[20]不同的政策文本表述方式,可以展示出不同的政治意涵。比如从 “社会管理” 到 “社会治理” 再到 “治理现代化”,这些政策关键词的变化,不仅只是政治话语的改变,其背后代表和反映着一种深刻的政治理念的变化。
( 四) 视觉符号中的展示政治
米兰达 • 布 鲁 斯 - 米 特 福 德 ( Miranda Bruce-Mitford ) 和 菲 利 普 • 威 尔 金 斯 ( Philip Wilksinson) 在 《符号与象征》 中指出: “无论我们生活在何处,只要我们留 意观察便不难发现,其实我们被符号与象征物所包围。”[21]展示追求的就是形式上的夺人眼目,因此与视觉符号不谋而合。相应地,各种展示政治也自觉地嵌入到各种视觉符号之中。
古今中外,很多统治者都精通政治在视觉符号中的巧妙应用,并以此来建立和巩固自己统治的合法性。比如入侵古波斯的亚历山大大帝,为了摆脱古波斯人民对前统治者大流士的崇拜,他用自己的肖像熔铸在当时流通的钱币上,从而以自己的形象树立了一个新的政治标志符号。此外,国旗、党旗等也都是展示政治进行表达的视觉符号。
政治还可以在政治漫画这个视觉符号之中得以展示。2013 年,《纽约时报》 评 选出当年年度最佳 政 治 漫 画,其中有一张是关于奥巴马的 “顺 风 耳” 的 政 治 漫 画 ( 参见图 2) ,这张有趣的政治漫画展示的是什么政治信息呢? 皮尔斯表示: “只有将 符号放置于具体的交际和指称背景中,我们才能把握它们的意义。”[22]换言之,我们想要理解一个符号背后所要传达的信息,还需要借助于当时的社会背景性知识。通过了解 2013 年的新闻背景,我们可以从这幅漫画的绝妙展示中再次窥见美国国家安全局的监听丑闻这一轰动全球的政治事件。
影视中也经常会出现一些典型的视觉符号,从而成为展示政治的影子。众所周知,耸立在自由岛上的自由女神铜像是纽约乃至整个美国的精神象征,它展示了美国的自由文化,而这个自由女神像就作为一种文化软实力经常出现在美国好莱坞大片中,以此隐形地传播其价值观。此外,视觉图像也是一种有效的政治传播媒介,因此在一些动员的场合经常可见一些政治海报,尤其是在现代政治竞选中,它几乎是不可缺少的展示手段。
三、寓意: 展示政治的多重内涵
不同的展示方式,其中的政治内涵也各不相同。以上是从展示的角度呈现了展示政治的多样面孔,接下来从政治的角度来揭示展示政治的多重内涵。
( 一) 公共展示之中蕴含权力的再生产
马克斯•韦伯 ( Max Weber) 认为: “政治意味着在国家之间或在不同集团之间 努力展示权力或影响权力的分配。”[23]任何一种政治权力都包含 “硬权力” ( 即靠武力以及法律和制度的强制规范) 和 “软权力” ( 通过对思想和文化领域的渗透施加潜在的影响) 两个方面。无论是硬权力还是软权力,都需要展示。前者经常性地通过一些阅兵仪式或者大型军 事 演 习、导弹试射等具有军事性的公开行为进行展示。 然而,在民主化时代,硬权力一般并不需要频繁地展示,武力并不需要赤裸裸地经常展示出来,更不需要直接使用,恰恰相反,它是潜藏的,隐含在背后的。正如罗伯特•比尔施太特 ( Robert Bierstedt) 所称,权力包含使用武力的能力,但并非它的 实际使用。
权力如果不经常使用,那么人们如何看到权力的存在? 权力又如何在日常中发挥作用? 阿伦特认为,人民的支持赋予国家制度以权力,所有的政治制度都是权力的表现和化身。换言之,政治制度和政策规范中展示着权力的存在。如果 “政令畅 通” 则展示出权力是有效的,反之,则说明权力的延伸能力打了折扣。
展示之中的权力不仅表现在国内,还经常出现在国际政治领域。摩 根 索 认 为, 在国际政治中,每个国家的策略在权力斗争之中都会有三种形式: 维持权力、增加 权力和显示权力。而 “显示权力” 就是要借助于国家的威慑力从而达到 “不战而屈 人之兵” 的 目 的,[24] 其 间,武力并不需要直 接 运 用 和 行 使, 只需要权力展示得当就行。
权力关系只有通过定期的、经常的展示才能够不断地进行再生产。“当权力关系反复出现时,每种权力形式有随着时间推移转变为不同形式的内在倾向”。[25]
( 二) 公共展示之中塑造政府形象
人际交往之中,很多时候重要的不是你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人,而是你在别人心目中留下的是什么样的印象,因此印象管理才显得越来越重要,它是一个主动沟通和包装 ( packaging) 的过程。[26]追求和展示正面的印象或者形象,不仅存在于个人交往之间,对政府也是同样适用的。
政府形象可以体现在政策理念的展示之中。政策文本的展示既是传播广泛的,又往往 是 直 接 的。近 些 年, 在各种政府政策之中, 往 往 可 以 看 到 “服 务 型 政 府 ” “民生” 等频繁表述,以此塑造服务型政府的形象。
政府形象可以展示在政府行为之中,公众对政府形象的认知很大程度上源于对政府行为的判断。比如在汶川大地震之后,中国政府在抗震救灾过程中紧急快速的救援、公开透明的信息处理以及全方位的社会动员,一改 2003 年 SARS 危机中中国政府应急反应慢、信息披露滞缓、不透明的印象,获得了社会的高度认可,以至于有学者指出这 “充分展示出危机管理下的现代政府形象”。[27]
政府形象可以展示在政府的绩效之中。美国学者在考察了东亚奇迹之后,深有感触地指出: “在现代的西方,我们习惯于认为,政府并不促进经济增长……东亚人相信,政府对人民安居乐业负责,他们建立政府不是在企求施舍福利,而是要求创造福利。”[28]因此,漂亮的经济发展数字在很多国家也可以展示出一个有作为的政府形象。
( 三) 公共展示之中隐喻政治合法性
无论是国家还是政府,无论是统治还是管理,也无论是权力还是权利,在这些最基本的政治要素背后,最终的指向都是合法性,因为合法性意味着这些政治存在被认可的价值。马克斯•韦伯指出,国家的统治中必然包含着合法性的问题,包含着最起码的自愿服从成分。这种自愿服从源于一种价值或信仰,这个价值体系为统治的合法性提供理论依据。传统政治合法性重要的一个理念就是强调 “正统”。在传统中国,正统的统治思想是通过儒家思想中的 “天子” 观念进行思想灌输的,因此中国历代帝王都会定期 进行隆重而庄严的祭天仪 式。借助这种公开的展示仪式,皇帝显示了他的 “天 子” 地位,他与上天之间的联系和交流。此外,新的帝王的 “正统” 地位也会通过大型 的仪式进行展示。比如每次新的皇帝继承王位,都会举行隆重的登基大典,以及改 换国号,以此向世界展示其新的领导正统的地位和身份。
到了近现 代,合法性又通过意识形态和治理术进行全方 位的扩张和渗透。路 易•皮埃尔•阿尔都塞 ( Louis Pierre Althusser) 认为,意识形态就是一种表象体系。 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策略就是通过个体理性和主体性的包装宣传,使得个人在一种主体的幻觉中实现对社会的认同,从而为资本主义统治提供合法性。而所谓治理术,就是使人将治理误认为是维护他们的自由,通过自由来显示治理,或者更简洁地说,通过自由进行治理。弗兰科 •莫 尔 梯 认 为: “社会秩序仅仅是 ‘合 法 的’ 还 不 够, 它还必须在象征的意义是 ‘合理的’ ……一个人必须把社会的标注理解为自己的标 准,他必须内化社会标准,把外在的强制和内在的冲动融为新的单元,直至前者和后者之间 不 再 有 任 何 区 别。 这种融合就是我们通常所称的 ‘赞 同 ’ 或 ‘合 理 性’。”[29]而这种新式的政治合法性传播思想,就需要文化的 “规训”,需要政治社会 化在日常生活中的各种 “展示”,展示自由和人的主体地位等思想观念,以此将政治 统治的合法性思想内化为公民的自发倾向。
( 四) 公共展示之中彰显权利话语
从国家与社会的视来看,以上对展示政治内涵的分析主要是从国家或者政府的角度对展示之中体现的政治意涵进行探讨,但这并不代表着展示政治的内涵只在国家或者政府层面存在。
展示政治不仅存在于自上而下的政府层面,同时也存在于自下而上的民间社会。站在民众的角度,当他们把某一个问题公众化,通过各种展示要素的包装,借助媒体的广泛传播,将某一个社会问题变为公众话题时,他们往往是在彰显和维护一种权利。一般而言,只有在自身的合法权利受到侵害或者威胁之时,民众才会通过展示的方式将之政治化。眼下常见的 “表演性政治” 等民间抗争和维权行为,均是通过各种包装将需要表达的问题展示在公众面前,以达到引人注目的目的。通过在公众舆论面前将自身的正当权利展示出来,将自身正当权利遭遇 “不正当” 对待的现 象展示出来,通过权利话语的包装和彰显,通过权利意识觉醒的表达,以此来通过 舆论的倒逼进而矫正权力的不作为或者乱作为,从而来达到维护自身权利的目的。
展示之中除了以上介绍的 “可以蕴含权力的再生产、塑造政府形象、隐喻政治 合法性以及彰显权利话语” 之外,还可以传达其他更多的政治信息。比如,展示可以显示一种政治姿态、释放一种政治信号,构成一种政治势能。总之,展示政治具有无限丰富的内涵,列举法是永远无法穷尽的。
展示政治的多样面孔和多重内涵,分别是从展示和政治两个维度展开论述,前者谈的是展示政治的渠道、方式,后者着重点在政治的内涵和意蕴,二者其实是一体两面 的 问 题。它们通过表征或者象征机制进行连接和互嵌。默 里 • 埃 德 尔 曼( Murray Edelman) 说: “象征表示自身以外的其他,它旨在唤起或产生与时空、逻 辑或对象征的想象有关联的一种态度、一系列印象或者一种行为模式。”[30]通过象征所具有 “隐喻联想” “引发认同” “产生信仰” 和 “促进沟通” 等功能,[31]将展示与 政治连接为展示政治。因此,在实际生活中,展示与政治是紧密 “互嵌” 在一起的,二者并不能够截然分开,本文只是出于论述需要分别从两个方面进行阐述,因此也难免在某种程度上略有重合,但是二者的侧重点和分析视角其实各有分属。
四、策略: 展示的政治技巧
展示,作为一种政治的主动选择性表达方式,会根据展示主体的不同而体现不同的展示意图。同样,也会根据展示对象的不同,而变化不同的方略。同时,也会根据不同的社会情境,选择不同的传播方式进行表达。
( 一) 变量: 展示政治的主体和对象
站在政府这个展示主体的位置而言,中央政府的展示对象至少表现在两个层面: 一方是地方政府,一方是人民群众。对前者而言,中央政府主要展示的是一种政策目标导向,对后者而言主要展示的是一种服务型政府形象; 地方政府的展示对象同样至少存在两个面向: 一个是中央政府,一个是人民群众。对前者而言,地方政府主要展示的是一种对中央政策的积极落实和贯彻执行,往往以 “政绩” 的形式来展 示。对后者而言,地方政府同样也希望展示出服务型政府的形象,同时还兼有地方的认同感。
从政府与社会的关系来看,展示政治不仅发生在政府层面,同样也存在于民间社会。政治往往被认为是有权者的游戏,因此相应的展示政治的主体可能会被认为是政府或者政府官员,其实展示政治的主体是多元的,既有自上而下的政府层面的展示,又包含自下而上的民间社会展示。底层的展示对象,一方面是媒体和社会,基层民众希望通过媒体的放大效应来引起社会的普遍关注,另一个是政府,基层民众希望通过 “弱势” 和 “受欺” 的形象展示,来引起上级政府关注从而倒逼当地政 府纠正地方行为。
现实中上层的政府展示政治容易引起注意,而作为底层抗争的一种 “弱者的武 器” 的展示政治则容易遭到研究的忽视,然而后者在大众传媒时代却是一支不容忽 视的、正在不断崛起和壮大的力量。基层民众往往借助行为艺术,通过网络的传播来武 装 “弱 者 的 武 器 ”, 从而上演一次次花样不断翻新的表演 政 治 ( political performance) 。比如,2011 年 2 月,一段由化州市同庆圩村民历时 3 个月自导、自拍 完成的视频 《同庆的故事》 在网上广为传播。视频中有几个典型的 “展示” 要素非 常博人眼球: 一排农民蹲在地上,一手拿碗,一手拿筷子,在地上画圈,意为 “画 饼充饥”; 一张凳子上摆着 3 双碗筷,一个碗里装满泥土,一个碗里装满沙子,一个 碗里装满石头,意味无地可 耕 后 的 “吃 泥 土”; 失地村民高举饭盆,期 望 “天 上 掉 饼” ( 参见图 3) ……
以上案例正是民间利用行为 “艺术” 进行的展示政治,它通过把一些权利受到 侵害的现实用艺术化的方式表现出来进行集中展示,利用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引发的感想让人瞬间留下深刻的印象。有学者将其定义为 “表演式抗争”,认为在当下社 会转型期,这种艺术化的政治生活,这种严肃政治环境下的活泼政治景观越来越多,比如法官穿法袍上访、给官员送负面锦旗或带刺皮球、现代版开封府申冤等。[32]借助这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力,通过 “广而告之” 的传播效果,吸引强大的社会舆论来倒逼地方政府行为。
从一种存在现象而言,表演政治中也具有诸多展示色彩,因此也可以将之纳入展示政治的范畴。不过从研究的视角来看,二者是有区分的。前者在国内很多学者是从底层抗争的角度进行研究,从抗争的缘起和表现方式等角度进行分析,而就展
示政治而言,它则是从展示的角度去分析和理解政治,因此它更多是从展示方式的选取和展示策略的选择等角度进行分析问题。
( 二) 互动: 展示政治的 “编码” 与 “解码”
展示政治是一种有目的的行为,展示的是一种特定的政治形象或理念。然而展示主体 “编码” 的特定政治形象或理念,却并不一定被展示对象完全接受,因为展 示对象具有能动性 “解码” 的能力。从传播的角度而言,传播的主体所希望传播的 符号系统与传播客体对符号印象的理解存在一个 “传播差”。由于双方的立场、经验和知识结构不同,这是不可避免的。因此,尽管展示政治在编码的时候具有特定的意指, “编码” 了确定性和目的性,但 “解码” 后的展示效果可能是不确定的。所 以,展示政治不完全是一个单向的 “编码” 的过程,不能只是一厢情愿地单边主义的宣传和展览,它还必须从受众的角度考虑和研究 “解码”。
这同时也提醒人们,展示政治是一个双向互动的行为,尽管本文更主要的是从政治展示者角度进行论述的,但并不代表政治展示的受众是被动消极的,他们会结
合自身的处境对展示进行能动性解读,甚至形成他们自身的 “隐藏文本”。如果不注意到这一点,展示的意涵往往会扭曲、变异甚至弄巧成拙,背离其初衷。
( 三) 情境: 展示政治的媒介环境与权利意识
展示政治除了受到展示主体的多样性以及主客体之前的互动影响之外,同样还
受制于社会传播技术和传播环境的影响。尤其是在国内,随和网络技术的发展,自媒体和新媒体的发展,使得人人面前都有 “麦克风”,人人都是新闻发言人。同时随着民主化浪潮的洗礼,人们的权利意识觉醒。梁漱溟曾经说,在伦理社会中的中国弥天漫地是义务观念者,权利一般是等着对方赋予的,而不是自己主张的。但是现在人们的权利概念开始从隐晦不言向彰显主张转化。在这种新的政治文化和环境之中,民间社会对自身合法权利的展示意识也逐步出现,并且借助于新媒体的传播逐步将其放大并引起舆论的关注。
随着治理现代化的要求,服务型政府和回应型政府成为当下政府的普遍选择和趋势。而服务和回应,均需要展示,需要政府公共关系的维护和发展。民主化和自媒体、全媒体时代的来临,使得 “公关生活化”,[33]政府需要时刻注重公共关系的维护,塑造良好的政府形象已经成为一种新常态。[34]而政府形象在民主时代则往往需要借助权利的话语进行展示,以此来维护其合法性。丹尼斯•朗 ( Danis Wrong) 指 出: “有权者往往通过声称为他们的国民利益服务,从而使权力合法。”[35]
小结
政治离不开展示,几乎一切政治行为都意欲向人们展示什么。因此,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展示政治可以说是无处不在的。笔者尝试将 “展览政治” 的研究领 域扩展到 “展示政治”,不仅仅在于展示本身在词义上比展览范围更广,更主要的还 在于展示本身在现实生活中的存在更具有普及性,也因此展示政治的研究领域更加宽泛,研究潜力也有更加深远。
展示政治走出西方较为狭窄的 “展览政治” 研究领域,在中国的本土化研究中 也具有更多的研究价值和研究意义。在当下的中国转型社会之中,一方面服务型政府的理念已经深入人心,政府在公共关系的维护和处理之中必将更加重视展示的效果和影响; 另一方面,随着国内新媒体等现代化技术手段对媒介环境的更新,以及国民权利意识的觉醒等等,民间社会的展示政治也将层出不穷。当下中国政治社会环境的这些变化,都为从展示的视角去研究和分析政治提供了无穷的潜力。笔者在此的探讨,仅仅只是一个开端而已,更多的研究还有待今后慢慢开发。
作者: 西南交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博士 华中师范大学政治学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政治学研究所所长,中国农村 综合改革协同创新研究中心 ( 国务院农村综合改革小组办公室研究基地) 主任